《人天逍遥》,蒋劲松著,科学出版社2007年8月版,28.00元
中国的传统饮食文化、动物保护和素食,常常在各种讨论中成为紧密相关的主题。素食主义者们多同意
全书从科学与科学之外双重角度讨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,科学与非科学的意义,科学与宗教和传统的关系等,要破除唯科学主义,提倡科学应该为人类生活服务,并与宗教展开良性互动,最终实现人类心灵的自在逍遥。其两大落脚点就是素食和佛教。不过老实说,对作者的很多观点我都不敢苟同,尤其是书中对素食主义的几项赞美。
关于素食的论述主要集中于该书第三部分“建设天人和谐的美好家园”。由题目就可以看出作者的鲜明观点:素食和动物保护是“天人和谐”建设“美好家园”的必经之路,甚至是唯一途径。保护动物权利可以拯救人类的心灵,而肉食文化“是人类对于动物最常见、最普遍的制度性迫害”,因此素食革命必将意义深远。同时,由于传统文化“关于素食构建了许多误解和偏见,甚至扭曲了科学”(《人天逍遥・从科学出发》,第110页。下引该书只注页码),所以批判传统的肉食文化是倡导素食的必然选择。
关于中国传统饮食文化
批判中国传统饮食习惯是作者声讨肉食文化,赞美素食的一个重要手段,主要见于《传统文化的口腔化批判》一文。作者认为,传统饮食文化虽然“博大精深”,却存在一触即发的重重危机。中国饮食文化过度感性化、身体化,存在种种丑陋的表现,可以称作是“丑陋的口腔文化”(第152页)。国人在美食的诱惑下变得残忍而麻木,而酒文化则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和生活的勇气。认为好吃好喝就是人生的最大意义,所以中国缺乏追求形上超验的本土宗教,也缺乏系统发达的近代科学文化(第151页)。超越传统口腔文化才能努力向上、探索心灵奥秘,复兴民族文化。因此,素食主义可以救中国。
我觉得这些观点很偏颇。中国的饮食文化是与中国人自古以来的思想传统、生活方式一致的,是一种极具地方性特征的文化。从整体范围讲,它不仅与中国古代的哲学传统密切相关,也符合中国地广物博、民族众多的地理和人口特征。中国文化向来讲究天人合一,在这样的思维方式下产生的传统饮食文化,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关系。在这个层面上,饮食文化就是人类理解、体会大自然的一种途径,是身体与精神的结合方式。对食材和烹饪方法的精妙掌握正是人们融入自然的证明,既有丰富的博物学知识又有充分的生存智慧。在掌握这些复杂关系的过程中,通过经验积累,人与自然的关系能够更加和谐、融洽。不同民族、地区,不同的地理环境和气候,不同的条件创造了不同的饮食习惯和风俗,也积累了具有地方特色的一大套知识和技能。这些相应的内容不仅构成了各种独特的饮食文化,而且也是整个地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书中提到“几乎中国文化的所有智慧都与饮食烹饪密切相关”,对此,作者用西方人的观点作比,说西方人“吃仅仅是满足基本生理需要,因此主要关心食物的营养,附加在饮食上的文化内涵并不很丰富”。但我认为,正因为如此,说明中国人善于从最日常不过的事物上触类旁通,用对自然的了解去指导社会生活。至于西方人的饮食文化,且不说用餐礼仪复杂细致,法国、意大利均以美食著称,美国人也要在平安夜吃一只火鸡,应该不是因为那很营养吧。作者后文又提到中国“尊卑有序、主客和睦的礼仪来自进餐的规矩”(第151页),但我想,应该是进餐的规矩来自尊卑有序的观念吧。
关于动物保护
素食主义者的另一面大旗是动物保护,在道德的角度上强调和解释素食的必要性。“素食无论如何是可以帮助少杀害生命的,无论是动物和植物”(第161页)。我觉得这个说法不大站得住脚。首先,我认为正常的肉食行为无可非议。虽然人可以主动放弃自己的某种权利,比如食肉,但不能把是否放弃这个权利作为一项道德标准来要求其他人。第二,传统肉食用的动物基本上是家庭饲养的,而且在几乎所有地方都有关于宰杀饲养动物的规矩,例如在草原上,多产的母羊不能杀。猎户打猎,也有不杀怀孕的或带着幼仔的母兽的规矩。相比之下,机械化养殖和屠宰容易造成人对牲畜的麻木和残忍。第三,这个表述或多或少带有宗教色彩,类似佛教的“杀戒”。而绝大多数人遇到蚊子的时候还是要拍的,遇到蟑螂还是要踩的。
《从餐桌开始的解放》一文更鲜明地表现了作者素食主义的坚定立场。“在当今中国,基于动物权利的素食主义也许有过于超前之嫌,甚至常常缺乏作为辩论对手的资格……受到攻击、嘲笑、谩骂甚至迫害,是先知先觉者的宿命,但这是任何有价值的新文化为自己开辟道路必不可少的牺牲”(第160~161)。慷慨悲壮,仿佛素食者是世界上掌握更高真理的少数,而肉食必然是不道德的。在作者笔下,素食的宣传者、实践者遇到的责难通常是苛求,例如关于植物权利的质疑。如果强调植物权利是对素食者的过分苛求,那么素食者反过来指责“声称关心植物权利的人,连动物权利和素食都反对,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和伪善”(第160页),同样也是欲加之罪。第一,用植物权利反击素食主义的并不一定就主张植物的权利;第二,反对素食不一定就反对动物权利;第三,素食者既然说植物是有待于进一步道德扩展的对象,那么肉食者怎么就不能先主张植物权利?第四,素食中追求某些食材或者模仿荤菜几近惟妙惟肖,难道不是隐含着口腹之欲过度的倾向?书中很多结论武断或者大而化之,没有给出更多的论述和证据。
细节问题
在论证素食有理的过程中,书中的某些细节值得商榷。作者在第151页写道:“酒文化的过度发达,同样往往让国人丧失了直面严酷而丑恶的现实的勇气和理智。不仅如此,国人过度追求感性享受的恶习,使得国人常常毫不顾及营养、卫生,最终走向对身体的戕害。”首先,把个体的酗酒行为归结为民族文化就很过分。中国诗人有“把酒问青天”的豪情,也有“花间一壶酒”的细腻,而西方“酒神文化”下的那些人不也曾日日“会饮”?其次,说“国人毫不顾及营养、卫生”更有失公允。中国文化传统中还有与饮食文化一脉相承、不可分割的中医和养生文化。中医讲食疗、食补,对每种食物的性质以及与人体的关系都作了解释。几千年的历史证明这并非无稽之谈。很难想象,一个发达的饮食文化中完全缺乏营养与卫生的部分。
作者还说:“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,对许多中国人来说,应对之策居然是撒开了吃,可见吃好喝好就是人生的意义。难怪中国缺乏系统发达的追求形而上超验目标的本土宗教,也缺乏系统发达的近代科学文化”(第151页)。我倒认为,能用“吃”来缓解面对死亡的恐惧,有什么不好呢?祭祀、庆典、节日时用美味来表达所需要的隆重、欢乐、祝福等各种情感,同时也满足了身体与感官的物质欲望,似乎不能由此说“吃好喝好就是人生的意义”。“吃”在这个场合总有着更深更丰富的意义,方法、姿态、内容往往是身份、思想和文化传统等的象征,先秦时期一些重要的礼仪就是在酒肉宴席中完成的吃的。“素食主义”不也是通过“吃”表达自己的主张?
作者认为,中国饮食文化的畸形发展“从根本上说,恐怕还是宋明理学为了与佛道二氏争抢意识形态地盘,不遗余力地排斥佛道两教超越性的精微教义,从而将国人的身体化、口腔化推到极致造成的”(第152页)。这个推理同样太鲁莽了。且不说理学也讲过与佛道会通,至少它将“国人的身体化、口腔化推到极致”并造成了“恶劣”后果的推论要有证据。后文又提到“在揭批中国传统文化沉溺于口腹之欲,普遍不惜虐杀虐食动物的恶习时,不应该忘记中国大乘佛教素食的优良传统”(第152页)。这里说“普遍”不但有点夸张的嫌疑,而且普遍的肉食情况也说不上是“沉溺”、“虐杀虐食”的“恶习”。另外,佛教的素食是宗教原因,不适合与饮食传统作对比。
在我看来,以传统饮食文化和中医为代表的地方性知识空间已经所剩无几,保护动物权利也不只有“口腹之欲”这个“敌人”。南极的企鹅被千里迢迢地运往内地,黑猩猩、狮子、老虎被关在几平米的见不到太阳的小屋中,大象、黑熊被各种手段诱惑、逼迫表演倒立……这些是更迫切需要改变的。提倡素食主义大可不必非得悲壮地从批判传统下手。
(本文编辑:李焱)